妙筆閣 > 不宋 > 425.對酌
  人去樓未空,密室中還留下了一尸兩人。

  尸是無頭尸,首級被潘沙帶去了軍中,用以震懾億賴查的部下。

  兩人則隔著大案對坐,各自身前一壺一盞,沒有下酒菜。

  蒲崇謨自斟一杯,拈起卻未飲,只偏過身子,把酒對著無頭尸劃著半圈倒在地上。

  “死者為大,敬你一杯踐行酒。”

  畢文恰好獨飲著,望著這幕不禁啞然失笑,“死在你手下的那么多,以前也從沒見你惺惺作態。”

  “這個不同,畢竟這應該是你殺的第一人,起碼是我第一次看見。”

  雖然動手的是潘沙,但親口下令的卻是畢文,自然是他殺的。

  畢文自嘲搖搖頭,“倒也是,因我計謀而死有不少了,直接下令而誅的,確實是第一個。”

  蒲崇謨隨手將酒盞拋棄,拎著壺暢飲了一大口,然后粗魯地用衣袖擦去唇邊酒漬。

  “他,不是內奸吧?”

  話是問句,語氣卻肯定。

  “是與不是,又有什么關系呢?”

  畢文云淡風輕一句反問,仍舊悠悠然的自斟自飲。

  蒲崇謨眼眸微微一縮,“還以為像你這般惜命之人,也會看重他人生命……作為朋友,我居然并沒有真的了解你。”

  “為了活得更好,該殺的總要殺。”

  “也是……當初你勸服我投靠占王,又百般設法被占王看重禮遇,那時我就該想到有這么一天。”

  說著這話,蒲崇謨不由回想起半年多前,和畢文初次見面的場景。

  當時,蒲崇謨在海上撈業務,打劫到一艘宋朝商船,而畢文正是船上的乘客,唯一的純粹乘客。

  蒲崇謨性格殘暴嗜殺,他手下自然也不是善茬,劫下商船后便展開血洗,沒打算留下任何活口。

  但畢文口才了得,硬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那幾個要對他動手的小嘍啰,打消了他們的殺心。

  蒲崇謨在一旁觀看,見這么一個本該崖岸自高的讀書人,為了活命卻可以卑微地討好幾個粗鄙匪賊,關鍵還卑微得恰到好處,討好得十分貼慰。

  從中,蒲崇謨也看出了這個讀書人不但才華橫溢,而且洞悉人心,感覺挺有意思,又覺得一介文弱書生不會有什么威脅,便決定留他一命。

  蒲崇謨家中富貴,往常也是過著高雅閑趣的貴公子生活,交往的都是名仕才俊、閨秀名伎。

  出逃到海上后,日子就越發枯燥,就連能聊上幾句的人都沒幾個,許多時候只能殺人取樂。

  留下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而且能相談甚歡的畢文,生活頓時不再那么無聊,順便還能打理各種事務,并出謀劃策,使得蒲崇謨手下的海寇團隊欣欣向榮,日益壯大。

  沒用多長時間,蒲崇謨便將畢文視為知交好友,他手下的人也把畢文當成了二當家。

  從嘍啰刀下乞命的受害人,轉身就混成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海寇頭子,看著就挺勵志的……

  就連蒲崇謨自己回想著這一切都感覺很神奇,忍不住又喝上一大口,感嘆道,“以畢兄之才,卻名落孫山,這大宋朝廷實在是太有眼無珠了。”

  認識之后,蒲崇謨也漸漸了解了畢文的來歷,江南西道廬陵人士,出身小士紳之家,去年參加科舉卻不幸落榜,失意之下便選擇出海游歷。

  按畢文自己的說法,之所以出海,一個是憤恨朝廷舉才不公,另外就是認為大宋被蒙古滅亡已經是大勢所趨,與其碌碌無為做亡國奴,不如早些逃亡,出海尋找世外桃源。

  “朝廷早就腐朽,積重難返,沒中榜也好,不吃他趙家的俸祿,等看著他倒下時,心里也不會有什么愧疚。”

  見畢文一副慶幸的樣子,蒲崇謨略感好笑,“有畢兄這般經天緯地之大才,偏偏卻不知重用,合該他趙家覆滅,呵呵,我只盼那一日早些到來,正好痛打落水狗,以報滅門之仇!”

  “崇謨你放心,我承諾過你,等我完全掌控占城大權后,定會鼎力襄助你復仇大業的。”畢文語氣鄭重。

  蒲崇謨心中最大的仇家便是趙孟啟,但那是大宋皇儲,不久的將來會是大宋皇帝,想要報仇那是難如登天。

  即便被畢文說中,有朝一日宋朝真的被蒙古滅了國,但僅憑手上有幾千上萬的海寇,也基本不可能會有親手報仇的機會。

  如果畢文成為一國權臣,哪怕只是如占城這樣的小國,將來也能夠動用國家力量提供巨大的幫助。

  就是基于這一點,畢文才說服蒲崇謨歸附占王,并協助他成為占王最信賴的智囊,然后慢慢攫取軍政大權……

  到目前來看,畢文做得很成功,近乎于僅憑一己之力就攪得整個占城風云色變。

  “那潘沙已經被你收服了?……嗨,我這真是明知故問了,看你這游刃有余的樣子,天生就是權力場中的佼佼者。”蒲崇謨很是感佩。

  畢文微笑,露出一絲得意,“崇謨過獎了,我也是費了許多心思才將潘沙掌握,他是我操控軍隊的最佳人選,相信不用多久,這城中一萬六千多占王軍都會聽命于我。”

  蒲崇謨點了點頭,“原本以為,畢兄再怎么厲害,也得花上個五到十年才會略有小成,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就快達成目標了。”

  “多虧了你那個仇家,在這個時候送來一個使團,這才創造出機會。”

  “也是畢兄目光如炬智謀蓋世才能抓住機會,以四兩撥千斤……對了,到了這個地步,畢兄認為,或者說畢兄想要三方中哪一家勝出?”

  “嘿嘿……”畢文陰沉一笑,意味深長道,“我想要的,當然是…三家都輸!”

  蒲崇謨一愣,很快就明白過來,“也對,三者中不論哪一個都根基不淺,并不好控制,雖然畢兄不可能直接奪取占城王位,但可以找個傀儡……我看,三王子比二王子城府要深得多,還是用二王子更合適些。”

  畢文恢復讀書人那種清流姿態,淡然道,“也未必要從二者中選,畢竟阇耶又不是沒有其他兒子,何況,還可以用其他王室中人,暫時還不用急著考慮這個。”

  “這種事,畢兄肯定比我在行,用不著我操心……”

  蒲崇謨晃了晃手中酒壺,感覺所剩不多,便朝畢文舉了舉,“喝完這點,我也該去辦事了,今夜先清理門戶,來,借此酒,感謝畢兄!”

  聞言,畢文也干脆不用酒盞了,握著酒壺與蒲崇謨對碰,“你我也算是過命之交,往后也要相互扶持,就別說什么謝不謝的,干了這酒,祝愿畢兄早日達成所愿,斬下燕王狗頭!”

  “好!愿我早日斬下燕王狗頭!”

  …………………………

  與此同時,近千里外的吉陽軍臨川港。

  趙孟啟也還沒睡,剛處理完一份公文,只覺得耳朵有些癢有些燙。

  哪個狗東西在背后咒罵我?

  抬手摸了摸耳朵,趙孟啟只是略作嘀咕,并沒有放在心上,畢竟想要他死的人估計能排成長城那么長。

  他順手搓了一把臉,伸了伸懶腰,再將公文稍作收拾,并滅了案上放置的油燈后,才站了起來。

  臨川港簡陋,找不到合適的地方給他停駐,所以只讓大軍上岸休整,他照舊把神舟當成移動節度府。

  走出當做書房的船艙,腥咸的海風拂面而來,耳邊是浪花拍打船壁的朗朗聲,令他精神一震。

  隨即余光發現不遠處的船舷邊佇立著一襲俏影,目光轉過去,確認正是錢朵那丫頭,不禁有些意外。

  緩緩走過去,莫名感覺到錢朵情緒有些低落,下意識地,他便從背后輕輕擁住她。

  “你怎么還沒睡?想家了?還是有心事?”

  被溫暖伴著熟悉的氣息包裹,錢朵心頭小鹿開始輕跳,面頰也開始微微發熱。

  兩人相處一年多了,平時也少不了肢體接觸,但這樣的擁抱卻是第一次。

  要是換了另外的時間,估計她能歡喜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只是這會心情正在谷底,做不出什么激烈的反應。

  她只是稍稍后傾了一些,好與盼望許久的胸懷貼得更緊些,再略微側著頭,將后腦勺靠在趙孟啟肩窩里。

  “在你身邊,我沒想家,只是剛才感到十分煩悶,根本就睡不著,所以出來吹吹風……”

  悶悶的聲音,完全沒有錢朵平日的活潑。

  趙孟啟有些心疼,便又擁得更緊了一些,還找到一雙柔夷握在掌中。

  “手都冰了,還吹什么風,小心著涼了,可別想讓我反過來照顧你這個侍女……哦,我明白了,你是在擔心錢隆么?”

  “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感覺會有很不好的事要發生……趙孟啟,我就這么一個弟弟,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他在占城,身邊就那么點人,要真出事了,那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要不…要不你派點人去接應他好么?”

  錢朵仿佛呢喃一般,語氣顯得很無助很憂慮,并帶上了從未有過的祈求。

  趙孟啟很想答應,但卻不能破壞了規矩和計劃,便抿著嘴默了半晌,然后把臉頰貼在錢朵的耳朵上,柔柔地蹭了蹭。

  “朵兒,錢隆年紀雖小,卻也是男子漢了,行事自有分寸,你不用太過擔心,他既然從了軍,那建功立業的路途上難免遇到兇險,但我相信他自己有那個本事化解的,這次派他去占城,他也并不是孤軍作戰,我都做了其他安排的,放心,我再怎么無情,也不會把自己小舅子送到死地絕境中的。”

  說了這么多,大概最管用的就是最后這句有點調笑的話。

  錢朵大羞,掙開趙孟啟的懷抱,轉身一掌拍在他胸口,“誰是你小舅子了?臭不要臉!”

  說著話,卻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似乎恨不得把小腦瓜埋進自己胸膛里。

  看著鵪鶉一樣的錢朵,趙孟啟不禁失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小辣椒會有這樣一面。

  目光深了深,“心情好點了吧,能睡得著了么?總不會要我哄你睡吧?”

  “鬼才要你哄!”

  錢朵一跺腳,跺在趙孟啟腳背,卻沒舍得太用力,接著又怕他嘴里說出什么出格的話,隨即扭身就跑……

  望著回復了一些生氣的背影,趙孟啟輕笑搖頭,這就受不了了?

  還以為是頭胭脂虎,原來卻是紙做的。

  伸展了一下腰身,做了幾個深呼吸,把胸中濁氣排空,然后趙孟啟才就著星光,將視線投向佛誓城方向。

  那里很遠,千里之遙,看不見也聽不見。

  不知道,錢小胖究竟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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