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不宋 > 404.古溫和尚
  表面上看,蘇利耶是阇耶諸多兒子中最受寵愛的一個,實際上他卻最受占城權貴所輕視。

  因為在種姓制度下,實行的是內婚制,也就是各種姓之間相互不通婚,這樣來保證高種姓者所謂的血統純正。

  而蘇利耶的母親是一個漢人女子,原本居住在安南,年幼時被擄掠后成為了奴婢,某一日因為阇耶亂性胡來導致有孕。

  嚴格來說,不同種姓男女所生的孩子將被視為‘賤民’,也叫不可接觸者,是社會最底層,按理阇耶是不可能讓這個孩子出生的。

  不過制度這種東西,未必能對頂級權貴起約束,也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阇耶還是讓蘇利耶生了下來。

  蘇利耶出生不久,他母親便去世了,而他自己也一直是個小透明,不管是在家族中還是外人,基本想不起阇耶還有這么一個兒子。

  直到三年前,安南攻陷佛誓,抓走前任占王的王后以及大量臣民,前任占王,也就是阇耶的哥哥阇耶波羅密首羅跋摩二世不久后病逝。

  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逝,誰也說不清,反正阇耶就繼承了王位。

  阇耶的正妻自然是‘高貴’的婆羅門,給他生了三個血統純正的兒子,如今都是三十多歲的壯年。

  但阇耶繼位后,莫名其妙的開始重視和寵愛蘇利耶,于是就有人猜想,他這么做其實是為了壓制那三個兒子,玩弄平衡術。

  當時才十五歲的蘇利耶隱隱也猜到了這點,然而能夠做一個尊貴的棋子,總好過卑微地活著,被人鄙視欺辱。

  雖然阇耶已經數次說過會把王位傳給他,但蘇利耶面上激動感恩,心中卻從來也沒有當真。

  他很清楚以自己的出身,在占城這樣的環境中根本不會受到權貴的支持,只是盼望著在將來的王位爭奪中能夠茍全性命便好。

  蘇利耶并不意外自己這個‘父王’會在保脫禿花和釋利訶梨提婆之間玩弄權術,但卻想不通讓自己去接近宋使又目的何在。

  于是出宮之后,他并沒有急著回家,而是輕車簡從去了城東的安隱寺。

  占城早期的文化源于印度,在主要信仰婆羅門教的同時,也有人信奉同樣是源于印度的佛教,不過婆羅門教基本都是強勢地位。

  隨著華夏文明在唐宋到達頂峰,對占城的影響也越來越大,融合了華夏文化的大乘佛教也在占城再次興起,兩三百年前一度取代婆羅門教的地位,但或許是種姓制度太過有利于統治,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大乘佛教信仰開始融入婆羅門教之中,與婆羅門教合為一體,婆羅門教再次成為占城的主流信仰。

  又因為占城處于海上商路,文化交流頻繁,其他信仰如天方教和佛教也依然存在,而安隱寺就是為數不多的佛寺之一,主要信奉者便是漢人移民和往來的宋朝商人。

  蘇利耶可以說是婆羅門教那一套的受害者,因此改尋別的信仰也不奇怪,他還把自己母親的靈位供奉在安隱寺中,時常前往拜祭。

  半年前,安隱寺又來了十幾個宋朝僧人掛單,其中一個法號‘古溫’的大和尚被蘇利耶視為導師和知己,當遇到迷茫時,蘇利耶便會前來求教。

  雖說佛門中總把肉身視作臭皮囊,但每次看見古溫那異常俊美的面容,蘇利耶心中都忍不住贊嘆,甚至還有一絲羨慕和嫉妒……

  蘇利耶獨自走入禪房時,古溫和尚既不是在誦經念佛,也不是在打坐參禪,而是悠然從容地正在煎茶,茶案的客人位置已經擺好了杯盞,似乎早就料定有人拜訪。

  “王子請入座。”

  古溫專心看著茶爐火候,頭也沒抬,口中卻溫聲相邀。

  蘇利耶見怪不怪,輕松一笑坐到蒲團上,“又叨擾大師清修了。”

  “明鏡非臺,但性空清凈,何來叨擾?”

  古溫和煦一笑,儒雅地提起水瓶,將銀龍般的水線注入蘇利耶面前茶盞之中,“此茶名‘自在’,請王子品鑒。”

  蘇利耶捧盞,以虔誠之姿嘬飲,隨后閉目細品。

  半晌之后,才細細吐出濁氣,“好茶!令人渾身通透輕松,全然忘記了塵世煩惱。”

  “忘懷,不過是逃避爾,煩惱既然已生,便有其因,久則成結,惟解之方能消其業障,得真自在。”

  古溫給蘇利耶添茶,而蘇利耶并未再端起茶盞,而是愣愣望著盞中茶面,陷入對這句話的思考中,“解?”

  對蘇利耶的疑惑,古溫沒再開口,靜靜將面容浮在霧氣之中,似幻若真,仿佛超脫于世外。

  良久,蘇利耶隱隱有了參悟,“對病施藥,相身裁縫,隨其器量,掃除情解,弟子所有困境,皆有出身而來,但這無從更改,其實也并非是錯,佛曰眾生平等,所以錯的是以出身定等的教義制度!”

  古溫依然只是微笑,沒肯定,也沒否定。

  蘇利耶眼中卻越發明亮,“對,就是這樣的,惟有推翻這一切錯誤,才能尋得弟子的真自在,尋得蕓蕓眾生的真自在!”

  “王子從心而悟,頓見真如本性,已然覓得即心即佛之法。”古溫神色欣慰,頷首道,“貧僧在此恭喜了。”

  “多謝大師提點。”蘇利耶鄭重施禮,接著請教道,“大師,弟子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了,不過天資愚鈍,卻不知具體該怎么做,而且也還看不清眼下紛繁之局面。”

  古溫淡然如水,“當局者迷,王子盡管道來,貧僧或可參謀一二。”

  隨即,蘇利耶將今日所見所聞毫無保留的講述出來,誠懇的請求古溫給予指導。

  古溫并沒有過多思考,不疾不徐的開口,“看來,你父親是要布上一個大局啊,若是成了,他便能一勞永逸,幾乎無人再能威脅他的王位了。”

  “大局?請大師細說。”蘇利耶坐直腰身,全神貫注的等著講解。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螳螂捕蟬之局。”

  古溫說著,一邊將三個杯盞擺在茶案中央,“占城的勢力,目前主要可分為三份,分別由你父親,你叔父,還有你表兄為代表。”

  “你父與叔,都是先王的兄弟,其實兩者實力相當,不過三年前你父親捷足先登才成為國王,如今兩人分取椰子部之勢力,而你表兄則是領取了檳榔部。”

  “一直以來,兩部糾葛不清,強弱轉換不定,自從你伯父擊敗真臘復國后,椰子部便一直力壓檳榔部,不過因為三年前的事,椰子部實力大減,你父與叔合力,則依然可以壓制檳榔部,但稍有隔閡,便容易為你表兄所乘。”

  “這個局面三人都了解,所以都不敢輕動,都在尋找機會,半年前宋朝大舉清剿海寇,其中許多海寇逃至占城附近,而你叔父趁機大力招攬擴充自己實力,你表兄也招攬了一小部分,這樣一來,就給你父親帶來了壓力,或許你父親同樣也招攬了……”

  “總而言之,現在三方平衡隨時會被打破,而宋朝突然因為商路之事被牽扯進來,你父親便看到了機會,打算借勢掃除所有威脅。”

  “宋朝使團便是他計劃中的契機,或者說是勾動各方的餌,你父親把這個餌捆在你叔父身上,你叔父便是那只蟬,因為只要宋朝使團出事,你叔父便難辭其咎。”

  “這種情況對于你表兄來說,自然是解決你叔父的一個機會,所以就會成為那只螳螂。”

  “你父親想做黃雀,自然準備好了后招,等到合適的機會,對宋朝使團下手,然后向宋朝借勢,把你叔父和表兄都埋進去。”

  “當然,這只是你父親的想法,因為你叔父和表兄未必想不到這些,或許也有相應計劃,最后到底誰才是黃雀,那就很難說了。”

  古溫盡量說得直白,但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依然讓蘇利耶聽得滿頭霧水。

  他只明白,不管是誰想要做黃雀,都是以宋朝使團為核心,然后引動宋人力量介入,從而打敗對手。

  “大師,雖然弟子無法完全明白其中的門道,但我最不解的是,為什么要將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丟進去?”

  古溫將杯盞收好,緩緩道,“占城舉國都知道,你父親最最寵愛的便是王子你,把你和使團放在一起,如果使團出事,他便能以此擺脫嫌疑,因為一個父親怎么會傷害自己寵愛的兒子呢?然后又能以受害者的身份和宋朝站在一起,畢竟他要的是借宋朝之勢消滅兩個對手,卻不是想真的成為宋朝的敵人。”

  蘇利耶一臉驚駭,結結巴巴說道,“大,大師的意思,意思是說,弟子就是一個犧牲品,而、而且是從一開始就預謀好的?”

  “不然呢?難道你覺得你父親當真是為了你好?為了讓你和大宋燕王搭上關系?”古溫語氣略微帶上了一點情緒。

  聞言,蘇利耶眼中浮現出絕望和悲哀,雖然他知道父親對他的寵愛是別有目的,可心里覺得其中多少會有一點點真實的父愛。

  古溫替他續上一杯熱茶,“最是無情帝王家,就此沉淪,還是涅槃重生,靠得只有你自己……來,喝茶。”

  蘇利耶木然端起茶盞,呆呆的喝了下去,然后才回過神,“大師,那我是不是該遠離使團?這樣我就不會被犧牲了……”

  古溫搖著頭,“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人人都想做黃雀,都想利用宋朝,但宋朝就真的任由他們擺布?”

  “大師您是說……”蘇利耶眼神閃出希望。

  “危機,也是一種機會,他們想利用宋朝力量達成目的,你為什么又不能呢?你之前還說要推翻所有錯誤,可單憑你如今的實力,如何才能辦到呢?貧僧言盡于此,該如何做,王子自己用心體會。”

  古溫下了‘逐客令’,蘇利耶只好告辭,離開時腦海中還有些暈乎乎的。

  隨后,法華和尚走入禪房中,把一封密信遞給古溫,“大師,這是律陀羅跋摩那邊傳來的,還有,占王讓人給蒲崇謨送信了。”

  古溫打開密信,細細看完便放入茶爐中焚毀,“看來一切都很順利,那咱們在這里的事也都做完了,讓大家收拾一下,是時候去安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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