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山里雖然窮，但風景確實比小縣城里好。
就算是冬天，山上也有很多的綠色。
睡到快中午才起的唐今，一腳踩著土坡刷著牙，一邊看著遠處思考。
她起來的時候身邊就已經沒人了，屋子里也沒人，不過廚房里卻燒好了熱水，也有飯菜熱著，看樣子蘑菇仔應該是有事出去了。
唐今咕嚕咕嚕低頭把水吐了，抬起頭繼續刷牙的時候就發現旁邊多了個黑影。
這無聲無息地嚇了唐今一跳，“……你誰啊？”
扎著兩根麻花板的小女孩蹲在那里，好奇地看著她，但等她走過去的時候，就又站起身拔腿就跑。
唐今不明所以，繼續洗漱。
等她洗完臉一抬頭，小女孩又蹲在那里了。
唐今將水倒了，找了條板凳在大門口坐下，掏出手機放大聲音開始放動畫片。
過了會，小女孩果然好奇地靠了過來。
而等她靠過來的時候，唐今就一把把人拎了起來，“小孩，偷偷摸摸干嘛呢？”
小女孩在她手上撲騰了幾下，半晌，停止了撲騰。
那跟黑葡萄一樣圓溜溜的大眼睛里開始有眼淚水打轉。
唐今：“……現在給你吃糖還來得及嗎？”
“嗚哇——”嘹亮的哭聲穿透了云層，也穿透了唐今的耳膜。
顯然，來不及了。
半個小時后，還是背著柴回來的沈周將唐今從小女孩手上救了下來。
沈周：“你怎么還欺負小孩……”
唐今捂住了臉：“你也看看到底誰欺負誰好不好？”
沈周看了眼那面對著墻壁不想說話的唐今，又看了眼躲在自己腿后面悄悄看著唐今的小女孩，沉默了一會，“你怎么還被小孩欺負……”
“啊啊啊——”快被小孩子哭聲折騰瘋的大少爺跑進了里屋撲到炕上用被子將自己的腦袋捂了起來。
沈周卻是小聲笑了一下。
過了會，他敲了敲里屋的門，“吃飯了。”
唐今一臉疲憊地開了門。
等看見那個小女孩也坐在飯桌上，唐今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好在沈周擺上來的飯菜緩解了一下她受到的精神污染。
桌上一葷兩素一湯，看著還是挺豐盛的。
雖然他們這地方窮，但村里還是有種地養雞的養魚的，要是沈周自己一個人，隨便買點米挖點野菜番薯什么吃一頓就夠了，但是……
大少爺給了他那么多錢，他本來就該保證大少爺吃好的。
唐今恢復速度也快，她吃著飯，問沈周，“她誰啊。”
旁邊的小女孩雖然哭起來吵了點，但不哭的時候還挺乖的，吃起飯來也乖乖的，沈周給她夾什么她就吃什么。
沈周解釋了一句：“村長的孫女。”
“哦。”唐今吃了兩口，又問了一句，“跑我們家干嘛？”
我們家……沈周還沒反應過來呢，小女孩先急了，用帶著些鄉音的話語道：“這里才不是你家呢。”
唐今來勁了，“我住這，這不是我家難道是你家啊。”
小女孩倒是義正詞嚴，拉住了沈周：“是哥哥家。”
“就是他讓我住進來的啊，你說這是他的家，但是他讓我住了，你看他還給我做飯呢，四舍五入一下那不就是我跟他的家了？你看你哥哥都沒說不是啊。”
雖然聰明，但也沒有太聰明的小女孩憋著氣認真想了一下，就在唐今以為她還要說什么的時候，她“哦”了一聲，“好吧，那就是你們家了。”
唐今不由得笑起來，“真聰明。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又想了想，認真道：“土豆。”
沈周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好名字。”唐今也沒覺得哪里不對，“土豆仔，你吃過炸薯條沒？”
“那是什么？”小女孩好奇起來。
“就是一種特別好吃的東西，待會哥哥給你做。”
……
他們昨天回來得晚，沈周雖然大致打掃了一遍，但屋子里還是有點臟，吃完飯之后，沈周洗了碗，又去接水打掃。
而唐今也沒閑著。
這窮鄉僻壤的，手機老是沒信號，唐今也沒什么好玩的，便干脆跟著那個叫土豆的小女孩一起出門溜達去了。
而等唐今回來的時候，沈周已經開始洗衣服。
見他還拿了自己的衣服準備一起洗，唐今多少生出了點自覺，“蘑菇仔，我衣服就不用你洗了，我自己洗。”
沈周抬起頭看她：“你會洗衣服嗎？”
這句話問得唐今抽了下嘴角，“好歹我也離家出走了這么久好吧。”
沈周卻是不太放心。
雖然唐今說是離家出走，但就是她在學校附近租的那間屋子里也有全自動的洗衣機，而且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少重樣……
不過唐今不愿意，沈周也不會強行要幫她洗，便只拿著自己的衣服洗了。
“土豆呢？”沒看見那小女孩跟在她后面，沈周問了一句。
唐今坐在小板凳上，研究沈周搓衣服的步驟，“我剛剛去村長家順路就把她送回去了。”
沈周默默洗著衣服，又問：“你去村長家干什么？”
“吃完飯遛彎，遛著遛著就到村長家了。村長還挺歡迎我的呢。”
忘了，大少爺那太過我行我素的自來熟屬性。
見唐今拿出手機開始玩，沈周也沒問了，悶頭繼續洗衣服。
而唐今看著手機，卻是在思考剛剛去村長家遛彎時從村長口里聽到的話。
起初她問村長有關蘑菇仔家里的狀況的時候，村長還不是特別樂意說，但等聽到她說愿意資助蘑菇仔上學之后，村長就立馬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跟她說了。
蘑菇仔的父親從小就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他為了賺錢也為了了解外面的世界而主動離開了村子。
趕上了時代的浪潮，加之靈活的腦筋，蘑菇仔的父親很幸運地賺到了一些錢，還娶了一個城市里的女人——也就是蘑菇仔的母親。
但是好景不長，蘑菇仔的父親雖然腦子聰明，但卻沒有背景，惹上了一些不該惹的人，又再一次變得一貧如洗，最后只能帶著蘑菇仔的母親回了村里。
剛生下蘑菇仔的蘑菇仔母親一開始還忍著，照顧鼓勵著蘑菇仔的父親，但蘑菇仔的父親整日里喝酒打牌，完全頹廢下來一點要重新再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蘑菇仔父親的行為越來越過分，蘑菇仔母親的忍耐也逐漸到了極限。
最后，在蘑菇仔父親將他在村子里的屋子都拿去賣掉了用來打牌之后，蘑菇仔的母親再也無法忍受這個頹廢的男人，丟下了蘑菇仔一去不回。
而那個頹廢的男人沒過多久，也因為喝醉酒在大冬天里掉進魚塘，再也沒起來過。
最后照顧蘑菇仔的，就只剩下了他的爺爺奶奶。
村子里的老人們都不長壽，他爺爺在蘑菇仔剛開始上學的時候就去了，這些年也就是奶奶一直拉扯他長大。
而前兩年，他奶奶也走了，蘑菇仔也就徹底成了個孤兒。
村子里的人都窮，雖然知道蘑菇仔腦子好，以后說不定能有大出息，但這么一個半大小子，以后還要上學，那些都是要錢的，誰也不敢養。
于是蘑菇仔就一直一個人，這兩年，他也就是靠著村里人好心送的一點食物，奶奶留的一點點積蓄和學校給的獎學金過來的。
唐今靠著椅背，看著頭頂白茫茫的天空，懶懶地問：“蘑菇仔，要是你有錢了想干嘛啊？”
沈周還在搓衣服。
為了省柴火，他也就沒有燒水，冬天的井水冰冰冷冷的，洗不了多久手就被凍得通紅，刺刺的僵硬。
聽到唐今的問，他也沒有想那么多，悶聲道：“買洗衣機。”
原本靠著椅子的唐今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半晌，她站起身，怒搓了下沈周的腦袋。
“喂蘑菇仔，我要洗衣服，快去幫我燒水。”
沈周一頭本就雜亂不起的頭發被她搓得更亂，他迷茫，“現在嗎？”
“現在，快去。”
沈周抿抿唇，還是放下了手里洗到一半的衣服去燒水了。
唐今走到窗戶邊敲了敲，等屋子里的沈周看過來便道：“我出去溜達一圈，回來要洗衣服還要洗澡的，你多燒點水，水燒熱了再出來啊。”
“還有，你就在廚房里看著別到處亂走，你家就這么一點，要是一把火把你家燒了，咱倆可只能皇天后土了。”
在屋子里的沈周忍不住癟嘴。
他燒了這么多回火，也沒有把家燒了啊……而且皇天后土也不是這么用的。
但沈周還是坐在了火灶前，盯著火，以防萬一。
畢竟現在大少爺就在家里住著，要是真不小心起火了……
昨天晚上大少爺還說好歹有個屋子有張床的話，要是真起火了，到時候就連屋子和床都沒有了。
只不過，雖然早上他去撿了柴，但大少爺又要洗臉又要洗衣服晚上還要洗澡，待會還要燒火做飯……這些柴已經不夠了。
等晚上吃完飯再去山里撿點柴回來好了。
在沈周胡思亂想的時候，大鍋里的水也慢慢熱了起來，他將熱了的水裝進保溫壺里，又繼續燒。
大少爺出去遛彎，也不知道要遛多久……現在還沒回來，待會水涼了又要重新燒……晚上吃什么好呢？大少爺好像喜歡吃水里的，他買了魚回來，做紅燒魚好了……
沈周坐在火前，拿著燒了一半前端黑黑的柴在地上亂畫。
蘑菇仔……他有那么像蘑菇嗎？
“蘑菇仔！”猛地一聲喊，嚇得沈周差點彈了起來。
他扭回頭，就看見唐今貼在窗戶上略帶著些小驕傲的臉。
沈周不明所以地起身走出去。
大少爺抱著胸，一腳踩在一大堆干柴上，鼻子能翹上天一樣的驕傲。
沈周看著她腳邊堆得滿滿的柴，沉默了一下，“哪來的？”
“上山撿的唄。”
“你怎么知道在哪撿柴。”
“土豆告訴我的。”唐今拉了條板凳坐下，“不用太崇拜我，就這點小事我輕輕松松就能辦到。”
“……你撿柴干什么？”
大少爺一向是直來直往的性子，“給你燒水啊。”
唐今后枕著手，“洗衣機那什么的呢，你就等你以后有錢了自己買好了，這些柴就當是我的友情贊助。反正都是我撿來的，也不用錢，大冬天的，你就別用冷水洗衣服了。”
……
她坐在那里，姿態悠閑無比。
但沈周卻還是看得見，她手指上那些被干柴刮出來的小傷口，還有肩膀上背柴的時候被磨出來的紅痕。
沈周攥著被凍得紅紅的手，緊緊抿著唇。
從胸膛里開始涌起的莫名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充盈的，脹滿的，有點讓眼眶和鼻子都開始發熱的……
不行……
他不能接受……
他攥著手，低下了頭：“我已經習慣了用冷水洗衣服，不需要熱水。”
這樣話說出來難免會叫人心涼，畢竟對方明明是一片好心。
但唐今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她“哦”了一聲，摸著下巴想了想，“已經習慣了在大冬天里用冷水洗衣服就打算一直這么下去嗎？”
她挑眉，語氣輕飄飄的：“明明剛剛還說有錢了就要買洗衣機呢。”
沈周忍不住抿唇，就這樣當場被戳破內心的想法，他的臉頰不由得開始發燙，“我……”
難道他不想用熱水來洗衣服嗎？
當然想。
可是如果現在接受了，等哪天柴不夠用了，那時候已經習慣了用熱水來洗衣服的他，還能用得慣冷水嗎？
所以不能接受，要拒絕，要明白自己——
“喂蘑菇仔。”專屬于少年人肆意張揚的聲音打斷了沈周的胡思亂想。
沈周不由得看過去。
就是在昏暗的冬日里，金色的發絲也驚人的亮眼。
那雙淺色的眼睛里帶上了前所未有的認真：“一直用習慣這種理由來麻痹自己，一點野心都不敢有的話，不知不覺就會變得一事無成的。”
唐今看著那被劉海遮擋住了眼睛，氣質陰郁的少年，又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你剛剛不是要幫我洗衣服嗎？去洗吧。”她后枕著手，看著頭頂白茫茫的天，非常悠哉地晃起了凳子，“不過我的衣服很貴的，只能用熱水洗，聽到沒有？”
……
那樣熠熠發光的人就坐在那里，跟自己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
沈周看著那坐在凳子上姿態隨意的大少爺，忍不住慢慢攥緊了手。
三米不到的距離。
可他明白，他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是憑借誰的一點好心與善意就能逾越的鴻溝。
可是，就像對方說的那樣。
一直只是這樣看著，又敬而遠之的話，就算再看一百年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野心……這并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它代表一些不知好歹，過分擴大的貪欲。
其實他也是有野心的。
但他的野心也只不過是考上一所大學，然后找份工作，可以養活自己就行這樣簡單的想法。
那樣的野心根本不足以被稱為野心。因為按照他現在的情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他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其實……
已經有了吧。
在不知不覺中，在他反復提醒自己，卻又還是不斷投注注意力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越是提醒自己和對方之間所存在的巨大鴻溝，他就越是想知道。
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才可以跨越這道鴻溝呢？
……
唐今眼睛看著天，耳朵卻悄咪咪地豎了起來。
她剛剛的表現應該很帥吧？
【超級超級超級帥的主人——】
唐今滿意地點頭。
所以。
蘑菇仔怎么還沒熱淚盈眶地撲上來抱著她大腿痛哭流涕地說“唐今老大我要給你當一輩子的小弟”呢？
而且。
為什么她后背突然有點發涼呢。
唐今眨了眨眼睛，莫名有點小慌，但為了維持自己的帥氣，她愣是忍著沒有轉過頭去看蘑菇仔的動靜。
過了會，沈周一句話都沒說，轉身進了廚房，提出了兩桶熱水開始認真地洗衣服。
唐今：？？？
多少給點反應啊喂——
在某個被大少爺用只是為了耍帥的言論忽悠瘸了而奮力搓衣服的陰郁少年的身后，一臉灰敗，逐漸死魚眼的金發大少爺慢慢從凳子上滑了下來。
毀滅吧，蘑菇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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