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那個，你要吃點這個嗎？”
一只手忽而伸到了容越面前，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股酸酸的氣息。
容越怔愣了一下，半晌，慢一拍地抬起頭。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看起來有些微胖的男人。
不過更叫人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容越的視線落到了男人的肚子上。
與他不同，對方的肚子很明顯地隆起，看起來已經很大了。
男人在他旁邊坐下，遞給他一個東西，道：“吃點這個吧，會舒服很多的。”
容越看著那被伸到面前的，已經只剩一半的一罐梅干，唇動了動。
大概是被聞到的酸味刺激，他勉強能壓住那股惡心感說話了：“謝、謝謝……”
只是因為剛剛反復的干嘔，他嗓子有些嘶啞。
“你剛剛吐了很久嗎？要不然先喝點水吧，我這里有，還沒有開封的。”男人好心地從購物袋里遞了一瓶水給他。
容越接過那瓶礦泉水，卻遲疑了一下，沒有喝。
不過男人也沒有注意他，因為他抬手朝另一邊揮了揮手，“老婆！”
容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就見一個穿著大衣提著幾個袋子的女人穿過人群匆匆忙忙跑了過來。
女人臉上滿是焦急，她半蹲在男人面前急忙道：“你別亂跑啊，嚇死我了。”
“哎呀，我站著不舒服嘛，就到這坐一會。”
女人頓時又關心起來，“不舒服？哪不舒服啊，我看看……”
“也沒有，就是站久了腰酸……”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起話，看起來就是一對恩愛的普通夫妻。
容越看了一會，半晌，看回了自己手上的水。
瓶口確實是密封的，也沒有發現針孔……
胸口又開始升起那種惡心的沉悶感，容越擰開瓶蓋，慢慢喝了下去。
“再吃點這個吧，就不會惡心了。”旁邊的那個孕夫又將那罐梅干往他面前伸了伸。
確認了對方并不是什么可疑的拐賣犯之類的人之后，容越抿唇，“謝謝。”
他拿了兩顆梅干，放進嘴里。
這梅干很酸，強烈的酸味刺激得兩腮都有點不舒服，容越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
不過也如對方所說的，強烈的酸味刺激將那種惡心胸悶的感覺壓下，雖然還有些悶悶的不好受，但那種想要作嘔的感覺已經逐漸消失了。
見他沒再吐了，那個孕夫又道：“你還沒顯懷，應該是頭三個月吧？這段時間最想吐了，平時可以多帶點這種酸的東西在身上的，像我吃的這種……”
男人的話很多，大概是好心，也可能是看著他這副模樣有點同情，好心地給他說起孕期需要注意的事情來。
旁邊的女人也跟著解釋：“他一直這么多話的，別介意啊。”
容越笑了下，“不會。還要謝謝你們才是。”
“不用謝的。”
男人順口問了一句，“對了，孩子媽媽呢？怎么也不陪著你啊？”
容越也不想說什么話讓這對好心的夫妻尷尬，便道：“我早上和她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就一個人自己跑出來了。我沒帶手機那些，她可能也不知道我跑哪了吧。”
他說的這番話倒也符合他現在的處境，再加上他的表情和語氣也沒有什么破綻，旁邊的兩人便都信了他的話。
陪著男人的那個女人不由得說了一句：“你才剛懷孕，她就跟你吵架？這大冬天怎么也不攔著你，你一個人出來多不安全啊？”
男人跟著點頭。
容越看著兩人，有些發白的唇微抿了一下。
過了會，大概是這幾天積壓的情緒始終無法得到釋放，也或許是實在想找一個發泄口，容越唇動了動，“其實……我還沒有告訴她我懷孕的事。”
“嗯？為什么？”旁邊的孕夫和他妻主頓時都好奇起來。
容越低眸看著手里的梅干，輕輕笑了一下，“我想她可能不想要這個孩子吧。”
“怎么可能？”女人最先說話，“哪會有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啊？”
旁邊的男人也應聲。
容越卻頓時不知道該怎么跟他們解釋了。
眼前這對夫妻，一看便十分恩愛，自然也會十分期待他們孩子的誕生。
這樣恩愛的他們當然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
男人想了想，便皺著眉問他：“是不是她跟你說過不想要孩子啊？”
偶爾也會有一些不想要孩子的女人，或許對方妻主就是？
容越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女人也跟著問：“那是她平時表現得很不喜歡小孩嗎？”
“……沒有。”
這下，男人就不理解了：“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想要這個孩子？”
容越沉默了下來。
因為他們本該水火不容如今又變得越來越復雜的關系，因為對方對他根本就沒有愛的事實，因為……
那個手段低劣卻被她容忍站在她身邊的一步一步將他取代的男人。
見他不說話，男人想了想，道：“她沒有親口說過不想要這個孩子，你又沒有問過她……”
“我看啊，你就別想太多了。你待會就直接回去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你懷孕了，問她想不想要這個孩子就好了。”
容越不由得偏頭看他。
孕夫和他妻主也都看著容越。
半晌，容越又收回了視線，“可是……”
“別可是了。”男人打斷他。
他道：“我剛懷孕的時候也是你這樣的，一個人胡思亂想很多東西，糾結這個糾結那個，情緒特別不穩定，搞到后來差點患上抑郁癥，后來還是我老婆發現我不對勁帶著我去看醫生才好起來的。”
男人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像是有抑郁癥的樣子，他跟容越道：“反正你一個人想不通的話，那就干脆直接告訴她好了。”
“不管是喜悅還是煩惱，兩個人一起分擔總比你現在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要好吧？”
一“而且你肚子的這個可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孩子，還是另一個人的杰作呢，你就得告訴她，就算是煩也要讓她一起煩才對是不是？”
男人的話語連成一線鉆進了他腦海里。
容越緊緊抿著唇。
他知道男人說的有道理。
可是。
事情根本沒有男人說的那么簡單。
就算摒棄她的心意不談，他肚子里的這個孩子，擁有的是害死他父母的仇人的血脈。
難道他要替他的仇人延續血脈嗎？
多么可笑。
只是每次想到要打掉這個孩子的時候，偏偏心里又有一種抵觸。
其實說到底，他連自己到底想不想要這個孩子都分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去面對她，去弄清楚她的想法呢？
不過這對夫妻也是好心，所以在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容越還是認真和他們道了謝。
而那對夫妻也不好意思地跟他笑了笑，然后離開了。
離開的時候，女人還小心翼翼地扶著男人，生怕他被擁擠的人群撞到。
容越靜靜看了他們一會，等到徹底看不見了，才起身。
今天人流量很大，他在路邊打了會車卻也打不到，索性這里離唐家所在的別墅區也算不上特別遠，他便打算干脆走回去好了。
正好，他也可以趁著這一個人的時間，把那些盤根錯節的思想理清楚。
路上的行人很多，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容越，但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又沒有什么人上前搭訕了。
容越垂眸看著腳底的路，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其實有一件事剛剛那位好心的孕夫沒有說錯。
肚子里這個，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孩子。
就算是煩也要讓她一起煩才對是不是？
是啊。
明明肚子里這個攪得他連睡覺都沒法好好睡覺的孩子另一個人也有份，怎么到頭來卻只有他一個人在這里痛苦不堪……
反正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她冷冰冰地丟過來兩個字——
打掉。
像這樣的結果他早就料想過很多次，就算最后事情真的變成這樣他也不會有多難受。
而稍好一點的結果……
容越忍不住碰了下肚子。
掌心下，隔著厚厚的大衣，他卻好像還感受到了一道非常非常微弱的生命的存在。
雖然很想忍耐下去，但他到底還是忍不住柔和了些眼眸。
或許，在紛亂的，交錯的，不知最終會去往何處的命運的線里，他們會有一個好結果。
……
像是老天都在告誡些什么，上午乃至中午都好端端的天氣到了下午的時候卻突然轉陰，天地間刮起宛若刀片般割人的冷風。
容越已經走到了別墅區附近，但距離唐家別墅還有一小段距離。
天空一團團灰色的云都壓了下來，像是有雨隨時都會砸下來。
容越只能盡量走快點，趁著下雨前回到別墅。
今天從早上開始就不太走運，中午碰上那對好心夫妻的時候才稍微好了點，現在……
豆大的雨點就那樣驀地砸在了容越身上。
容越站在樹下，有些無奈。
看來他今天真的不是很走運。
這雨下得大，容越就是站在樹下也被淋濕了不少，而且下雨天站在樹下本來也不太安全。
別墅區附近沒什么人走動，也等不到什么人來，權衡過后容越還是沖進了雨水中。
在小跑了一段距離后，容越不得不停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吃的感冒藥的問題，他的狀態一直都很差，雖然后來他自己去買了保胎的藥吃，但只要是受涼或者站久了肚子還是會開始絞痛，像剛剛那樣的跑步更是……
轎車行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容越回過頭，就見一輛打著燈光的黑色轎車駛來。
他原本想要攔一下，可這樣的遮擋人視線的雨水里，對方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直接從他面前駛過去了。
那車行駛的速度也不算快，但還是濺了容越一身水。
身體越來越沉重，看著那輛車，容越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敢再跑，但這么大的雨淋著他也不敢停下來，只能盡量走快點回別墅。
她在家里，只要回去就好了……
他摸著開始從內里冒出寒氣隱隱作痛的小腹，低聲說了句：“別怕……”
不知道走了多久，總算，他看見了唐家別墅的燈光。
容越才松了口氣走過去，卻又驟然停在了原地。
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一道驟然在天空邊亮起的白光將別墅旁有些昏暗的天瞬間照亮。
將那輛停在別墅旁的車照得明晃晃的。
剛剛那輛從他旁邊駛過的車。
在光亮起，在容越透過車窗看清了車里的一切后，才有一聲巨大的雷聲緩緩傳來。
但即便是這樣的雷聲，也驚擾不了車里那對正在接吻的有情人。
容越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
他看見那坐在她腿上的男人抬起頭，露出羞澀的表情，看見他們笑著聊天，看見……
那車窗里倒映著的，他的狼狽不堪。
他今天穿了很厚實的一件大衣。
原本厚實的大衣在吸滿了雨水之后，就變得格外沉重，不停地往下墜。
像是要拉著他一起，墜入某個爬不出來的深淵里。
許久，容越抬起頭，任由那些雨水淋在自己臉上。
任由那些冰冷的雨水將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全都沖走。
原來。
他今天很走運啊。
這么走運地碰上了一場，可以讓他徹底清醒過來的雨。
從明白自己已經動心，但還自以為清醒，實際上卻因為她的舉動而天真地冒出一個又一個愚蠢至極的想法的處境里清醒。
早該清醒了。
許久，他勾唇笑了一下，慢慢走過那輛車，進了別墅。
而坐在車里的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身影，偏眸看向了他。
但這些容越都已經沒有再注意了。
傭人打開別墅的時候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先生，您怎么淋成這樣了？”
渾身濕透的青年，說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也不為過。
容越彎唇笑了下，“沒事的。”
雖然他說沒事，但傭人們還是連忙拿了干毛巾干衣服來給他。
唐曦也看見了他這副模樣，雖然她早上的時候確實是生氣，但看見他現在這樣也不由皺起眉：“怎么回事？”
容越輕聲解釋道：“我沒帶傘，手機也沒在身上……”
“不會找人借個手機嗎？”唐曦皺著眉，有些不滿。
容越搖了搖頭，又露出些笑來，“可能因為我太高興了，一時間就忘了還可以借別人的……”
“高興？”唐曦想不明白他被淋成這樣還能有什么高興的。
“是啊，高興。”
他摸著一陣又一陣絞痛，痛得他已經快要站不住的肚子，眼眸彎起，漆黑的長睫將眼底的情緒全部遮蓋，唯有唇角的小痣依舊溫柔至極。
像是投下一枚要將這個家徹底攪亂的炸彈，他笑道：
“我懷孕了。”
……
被推著從玄關進入的，坐在輪椅上的人同時聽到了這句話。
她抬眸看向那個站在那里的青年。
看他被雨淋得濕透，渾身都在滴水，看他臉色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眼尾卻是異樣勾人的紅，看他唇角的小痣帶出過分溫柔的風情，看他笑著問唐曦：
“我懷孕了。你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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