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大朝會結束之時，官員們列隊從金殿離開。
唐今在殿中靜靜站了很久，一直到殿中的官員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抬腳，朝著殿外走去。
明明是擠滿數百人的大殿，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靴底踏過金磚，響起的聲音都是那般的刺耳。
皇帝已經離開，走在唐今前頭的官員們小聲和身邊的同僚交流了起來。
他們一邊鄙夷著周弘罪黨犯下的惡，一邊唏噓著唐家的遭遇，一邊感嘆著如今圣上的賢明。
有很多的視線向唐今投來，但她都沒有在意。
她垂著眸子，像是在看腳下的路，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
那雙淺眸里并沒有聚焦。
“唐今？”
耳邊模模糊糊地，似乎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唐今！”
肩上驀地傳來一股搖晃的力氣，唐今回過神，便見薛忱正緊皺眉頭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你怎么了？”薛忱很少見她這樣走神，居然連喊了好幾聲都沒反應。
明明以前他稍微靠近一點，就算是從背后偷偷靠近唐今都能跟后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一下發現他的。
唐今被他問得愣了一下，半晌，搖了搖頭，“沒事。”
薛忱皺著眉半點沒舒展，還皺得更深了。
他們如今還站在金殿門口，因為剛剛在朝會上發生的事情，即便那些官員都已經走到了他們的前面去，卻還是有不少人在不停地回頭打量著他們。
那些人投來的目光倒大多沒有什么惡意，但人多眼雜……
薛忱索性伸手抱住唐今，一把將腦袋埋在了她的耳邊，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低聲道：“要反嗎？”
皇帝這樣的處置從其他那些臣子的角度來看，確實已經很不錯了。
可這種事后的補償又有什么用？
這種留給生者的所謂殊榮，死者連半分錢都享受不到，就算是他們活著，他們也未必肯接受這樣的殊榮。
如果讓薛忱選，他寧愿什么都不要，換薛家回到從前。
就算這些事情不是皇帝做的，但他對周姓皇室的耐心也差不多快到頭了，如果唐今不滿意，那他就陪她一起反了好了。
唐今垂著眸子，良久，嗓音沙啞，“別說傻話了薛忱。”
她推開那緊緊抱著自己的青年，“現在這樣的結果我已經滿意了。你這身鎧甲怪硌人的，別抱我。”
原本還想再抱上去的薛忱在聽到她后邊的那句話，頓時也只能默默收回了手，不過他的注意力并沒有被引開，“這樣真的夠了嗎？”
唐氏一族的那些旁支就不說了，唐府上下如今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這樣的結果……
她就真的滿意了嗎？
唐今緩緩呼出口濁氣，笑了笑，“皇帝的做法，已經無可指摘了。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周弘跟洪聞道那一群人做的，只把罪往皇帝身上推……好像也有點不講理了。”
話可以這么說沒有錯……
但。
不對。
薛忱并不是在說唐今的壞話，他也不覺得這是一個缺點，只是在他的印象里，唐今絕不是這樣一個……
會輕易諒解的人。
薛忱看著唐今，一眨不眨，直勾勾地，仔仔細細地。
不對。
她現在的狀態不對，剛剛站在大殿里時的狀態也不對，似乎從進入宮中……不，從他解決完周弘后開始……就不太對。
薛惟凝視她良久，微微啟唇：“唐今，你……”
“唐公子——”
一道有些尖細的嗓音從后傳來。
唐今先避開薛忱的目光回頭看了過去，薛忱的視線在她臉上停了一下，半晌，也跟著轉了過去。
拿著拂塵的大太監曹公公正快步朝兩人走來，瞧著好似還有點氣喘吁吁，“唐公子——哦不，唐侍郎，您還沒走可真是太好了。”
看見一旁站著的薛忱，曹公公也朝他行了一禮，“薛將軍。”
心底那股莫名的違和感還沒去除，薛忱沒空跟他廢話，“什么事？”
曹公公連忙賠笑，“是這樣的，薛將軍，陛下有些話想要和唐公子、呃，唐侍郎說，所以特讓老奴來請唐公子去宣政殿一趟。”
薛忱皺了下眉，很快便作了回答：“這么巧，剛好本將軍也有些話要和陛下說，曹公公帶路吧？”
“這……”曹公公用袖子擦了下額角，“陛下的意思是，只見唐侍郎一人。”
說著，曹公公將目光轉到了唐今的身上，“陛下自覺對唐家有愧，心中不安，所以想單獨再與唐侍郎聊一聊，再多做出些補償，唐侍郎，您看……”
薛忱雖然不清楚皇帝這是什么意思，但他還是本能地不想讓唐今一個人去面對，“我薛家損失亦十分慘重，本將軍也想和陛下再聊聊，曹公公——”
“薛忱。”
唐今到底是開口打斷了薛忱的話，“你就在這等我。”
薛忱沒說話，只是轉過了那雙漆黑的眸子，因為認真而流露出凌厲鋒芒的黑眸中寫滿了疑問。
唐今倒沒有特別解釋什么，只是和平時一樣，隨口安撫了他一句：“應該也說不了多久，我很快回來，你在這等我就是了。”
薛忱仔細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
只是。
她的神色實在平淡無奇，薛忱也沒法從她臉上看出來什么。
大抵是無奈，那雙上挑的狐眸微微瞇了起來，帶著些薛忱格外熟悉的威脅。
那個眼神的大概意思就是——我現在懶得解釋，你給我乖乖等著，回來再跟你說。
雖然是有點小嫌棄的威脅，但那樣熟悉的眼神還是一下就讓薛忱心底里那股莫名鼓噪的違和感平息了下去。
他最終還是和平時一樣，答了一聲“好”。
反正平時也是這樣的。
唐今要他去做，那他就去做。
她要他在原地等著，那他就安靜地等待著。
他相信她的決定。
從幼時起，他就是一直這樣相信著唐今的。
相信她的每句話，相信她的每個決定，相信她永遠不會輸。
以至于。
忽略了在那雙淺色眸底真正隱藏與壓抑著的東西。
聽到他回答的“好”時，唐今似乎笑了一下。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薛忱一遍又一遍地，將這一個幾乎淡到要看不見的笑容回想了很多很多很多次，才終于意識到，這一個笑，就是唐今對他展露的最后一個帶有真心的笑容。
而那之后，不論薛忱怎么去想，最后他所能想起的，就只有那一天，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在朱紅宮道之上，愈走愈遠的模樣。
……
“唐侍郎到——”
宣政殿里并沒有多少人。
在將唐今帶上來后，曹公公也俯身退了下去。
唐今站在殿中，她并沒有跪拜行禮，只是平靜地看著那道坐在書案之后的明黃身影，聲音輕冷：“臣已順應陛下之意，將所有罪責推給西北王周弘及其黨羽。不知陛下可否告知微臣——寧兒何在？”
一聲緩笑。
笑聲里，不只是故意裝出來的寬仁威嚴多一些，還是若有若無的諷刺更多一些。
坐在書案之后的皇帝仍舊是那樣一副端肅威儀的天子模樣，只是他看向唐今的那雙眼睛里，充滿了深不可測的涼意。
“唐卿不必擔心，畢竟是唐珩公唯一的血脈，朕會好好待那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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